新聞特寫

我心中的香港(此文獲“全球華文散文大賽”冠軍")
2017-02-07

我心中的香港(此文獲“全球華文散文大賽”冠軍
時間:14/10/2013 22:06:55 作者:張 曉 林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 心 中 的 香 港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張 曉 林

    現在看來,這簡直有點像是黑色幽默。上世紀八十年代末,我在內地大學香港文化研究所供職之前,竟然從未來過香港。我對香港的一般印象僅是電影《大班》、《霍元甲》、電視劇《上海灘》,還有李小龍、黃飛鴻、周潤發、金庸,另有維多利亞海港夜景的照片,以及一些文字資料而已。然而,在我心中留下強烈印象的,卻不是這些電影、電視、照片等,而是兩個故事。
    一是關於一匹馬的故事,二是關於一塊石頭的故事。
    廣州越秀山有一座古建築,由於它樓高五層,人們習慣稱它為五層樓。五層樓內一直存放著一塊碑石,碑文繪聲繪色地講述了一個動人的故事。1841年的7月,英國人進攻廣東虎門,副將陳年生和其子陳舉鵬率軍抵抗,陳年生戰死沙場,陳舉鵬投江自盡,英國人即將陳年生的坐騎帶回香港。而這匹馬狂怒難馴,英國人難以降服,甚至給它糧草也不聞,因此,英國人只好解彊放馬,讓這匹馬自行而去。這匹馬終日在香港島緋徊哀鳴,村民見其可憐,就送其飼料,該馬還是不吃,村民雙手捧著草料送到馬的嘴邊,該馬還是不肯進食。村民頓時醒悟,香港此時已淪落,將食物放在地下,該馬寧死不吃,最後這匹馬悲憤而死。村民為了紀念這匹馬的忠貞,特立碑記載此事。若幹年後,聽說北京人民大會堂香港廳的設計師曾想將這馬刻在香港廳裏,後來考慮到香港廳的整體裝飾,只好忍痛割愛,把馬的雕塑暫存儲藏室,視以後情況,再作裝飾。
    聽說了這個故事,聽說了這件事情,我唏噓不以,甚至想哭。我慨嘆,一匹馬,以及香港的村民,以他們特有的一動一行,書寫了1841年的香港版《出師表》。
    另一個故事是一個傳說:說的是香港太平山上,有一隻石龜會走路,不停地向山頂爬著,什麼時候爬到山頂,香港就會回到中國的懷抱。這個傳說不知始於何時,但可以肯定是在美麗的香港島被英國人佔領之後才出現的,不知出自何人之口,只可以肯定是生活在這個島上的一個中國人說的。
    一個動人的傳說,一個纏綿的夢想,一個美好的願望。150多年過去了,石龜仍然靜靜的安臥在半山腰。然而,總會有那一日,總會有那一刻──1984年“中英談判”定下了那一刻是1997年7月1日零時。這亦是一個令人感動的傳說。
    這就是來港前,我心中的香港。
    來港已二十年了,現在看到的都是實實在在的香港,很美很美的香港。有能融各種神像於一祠的道教場所黃大仙祠,有星期天酒樓的蝦餃,有鯉魚門的海鮮,有林村的許願樹,有跑馬地街市的大排檔,有去長洲的渡海小輪,有朋友們結夥在山徑上行山,有在荷李活道上淘寶的流連……甚至也有對一個粵語動詞“潮”的美學遐思,對一個粵語名詞“香港仔”的一詞多義現象的美學品味。
    然而,二十年來,在我心中最有地位的卻是香港的一面旗幟,一個飲料罐。
    那是剛來香港的第一個星期六的早晨,我正走在灣仔的軒尼詩道上,一位十一二歲的女孩子,臉帶純真燦爛的笑容向我走來,她右手提著一個印有某某協會字樣的袋子,左手拿著一疊貼紙,對我說:“先生,請買旗吧”,我不懂這是什麼意思,疑惑地看著對方。她虔誠地對我說:“嗯……就是,請你捐一點錢,多少都行,幫幫有需要的老人家。”她始終以笑容面對我,我拿出兩元港幣投入了她的錢袋上方的小孔裏。而她則用右手撕下一片貼紙,貼於我的胸前。後來,我終於搞懂了,所謂“賣旗”,並非真的賣什麼旗,而是一張大小如硬幣的貼紙,貼紙上印上某個慈善團體的名字和標志。只要你投入一枚硬幣,或更多一點,是一張紙幣,賣旗的義工就會在你的胸前貼上這張貼紙,這面“旗”就變成一個愛心的標誌。
    那一天,我在銅鑼灣等鬧市區,每隔數十米,都能見到“賣旗”的少男少女,或是年幼的小學生。這是遍布香港的一支愛心支隊。從一九二二年“皇家退伍軍人會”發起的慈善賣旗起,迄今這項活動已進行了八十七年了。
    感謝二十年前的那位小姑娘,以一面旗幟給我上了香港社會“愛心”的第一課。以後二十年中,每個星期六,只要我人在香港,我一定會“買旗”。面對全世界絕無僅有的這道人文風景線,人們胸前的那一張張貼紙、那一面面旗幟,我總是會為這個城市所歌吟的愛心而動情。
    我心中,還有一個位置,一直存放著一尊可口可樂罐。
    香港人有很多集體記憶。二零零三年七月一日,香港有幾十萬人上街遊行,爭取民主。那人山人海、秩序井然的情況,也成為了香港人的集體記憶。當中有一個鏡頭眾多人都難以忘懷。
    ……一個手裡緊握著可樂罐的男人在遊行至灣仔時,突然,他離開了遊行隊伍,向著路邊鐵欄快步走去。正當大家猜測這男人會做什麼的時候,他被一位警員截停了。大家也為之詫異,深怕有什麼不妙的事情會發生。警員詢問他要到那裡去,那男人竟然高舉手執的空罐子,回答:“我想把空罐子扔到垃圾筒去。你知道垃圾筒在那兒嗎?”當時,全球看電視的觀眾都驚呆了,包括我;警察友善地放行他去垃圾筒扔可樂罐。
    一位普普通通的市民,在政府和市民為了民主認知差距,產生對立而上街游行時,竟為了扔掉一個可樂罐而不惜離開大隊,警察和這位市民又在對立中創造了感人的和諧。顧及自己政治利益時,不去踐踏別人的利益。這是一個在社會內部自己能找到自己心理平衡點的城市;這是一個整體來說,能看得稍遠一點,看得稍寬一點,看得稍高一點,看得稍廣一點的和諧的社會。我在一個可樂罐中,看到了一種蕩漾在香港社會中的和諧,一種構成一座城市可愛和美麗的基本元素。
    這二十年,我心中的香港,就是這樣一個飄揚愛心旗幟的城市,一個散發 著可樂香味的追求自由又堅持文明的城市。
    香港的馬,香港的石龜,像杜少陵的《茅屋為秋風所破歌》,滋潤著我的情;香港的旗幟,香港的可樂罐,像李太白《春夜洛城聞笛》,滋潤著我的愛;我知道,這一切,都源自這一方山水……
    香港的山水滋潤著香港的萬事萬物,也滋潤著香港一棵特別的樹。在這棵樹上,我尋到了撐起這座城市的所有活力之源。
    這是一棵百年老榕樹,在金鐘太古大廈的樓頂,它是最貴的一棵樹,不光在香港,在全世界,可能都是最貴的。而我鍾情於她,是因為這棵樹又老,又粗,是香港百年滄桑的活見証。當年,香港人不忍看著它被砍伐,或者被移走,便要求佔用這片山坡的建築者:可以在這兒建大樓蓋商廈,但一不准砍樹,二不准挪樹,必須把它原地精心養起來,成為香港鬧市中的一景。太古大廈的建設者最終簽了合同,同意保護這棵老樹。
    樹長在半山坡上,於是將樹下面的成千上萬噸山石先全部掏空取走,騰出地方再去蓋樓,然後把樹架在大樓上面,仿佛它原本是長在樓頂上似的。建設者就地造了一個直徑18米、深10米的大花盆,先固定好這棵老樹,再在大花盆底下去蓋樓,光這一手就花了2389萬港幣,堪稱是最昂貴的保護措施了。
    我曾多次帶著世界各地來的朋友去參觀太古大廈樓頂“榕園”的這顆瀟洒的大榕樹。
    這棵樹,昨天的經歷,今天的蔥綠,總讓人聯想到一個單音節動詞“活”,和一個雙音節名詞“活力”。
    活,望文生義,水加舌頭,舌頭是很靈活的,口乾舌燥,舌頭又動不了,所以得加水,用舌頭來象徵。實際上這種理解是不正確的,我們現在從發掘的甲骨文中知道,這個“活”最早的字形是:一邊是水,而另一邊呢,上面是我們今天講的氏族的“氏”,下面是個口,也有的活沒有口,底下是一個點,它表示什麼呢?表示的是根。我們先人太了不起了,“活”字,最早的字型說明,有水有根就能活。這是對自然現象的一種高智商的觀察和悟解。
    一棵大樹,竟然讓它長在樓上。在樓頂上竟然活得那麼從容。
    ──概因,“有水有根”!
    我讀懂,這就是香港的活力。